我們身邊的“可持續”幻覺

我們習慣于將家庭垃圾分類、重復使用購物袋、在超市挑選帶有“綠色”標簽的商品。做完這些，我們或許會自我感覺良好，認為自己正為地球的可持續未來貢獻力量。

然而，現實往往迅速擊碎這種幻覺。一個殘酷的事實是：盡管全球對氣候變暖的認識日益提高，“減量化、再利用、再循環”的口號深入人心，但我們日常使用的快速消費品中，仍有高達 80% 的物質材料最終被直接丟棄。這意味著，海量的寶貴資源被白白浪費——它們或被焚燒，污染大氣；或堆積如山，散發惡臭；或被深埋地下，成為留給后代難以處理的有毒“遺產”。

這些被丟棄的物質并非沒有價值。據保守估計，每年全球約有價值2.6 萬億美元的商品在被丟棄后，從未得到回收利用。即使是那些對環保議題不甚關心的人，面對如此巨大的經濟損失，恐怕也會認同：這種浪費必須停止。

循環經濟：一種更智慧的選擇

幸運的是，存在一種更可持續的經濟管理方式，其核心便是 “循環性”原則。這是一種全新的制造和消費理念，它倡導通過共享、租賃、維修、翻新、再制造和回收材料等方式，盡可能地延長產品及其材料的使用壽命，甚至通過升級再造賦予它們新的價值，從而確保我們生產的每一件物品都能實現其最大的環境和經濟價值。

在循環經濟中，產品使用后不再被視為“終點”的廢品，而是進入一個新的循環階段。它們要么被反復使用，要么被轉化為對社會同樣有價值的新事物。簡而言之，我們要在技術允許的范圍內，讓材料“活”得更久。

這種模式不僅有助于減少與大規模消費主義相伴的土壤、空氣和水污染，更能顯著減輕對地球原生資源的需求，避免為了替代那些過早報廢的產品而不斷向地球索取新的資源。

觸目驚心的浪費：我們到底丟掉了什么？

循環邏輯：經濟與環境的雙重驅動力

在這個日益被廢物困擾的世界里，希望尚存，而其中最強大的驅動力之一，或許正是經濟利益的驅動。商業上的審慎考量，正成為推動循環經濟新時代到來的核心引擎。

我們每年丟棄價值2.6萬億美元的“廢物”，但其中蘊含的材料往往保留了其原始價值的80%。如果我們將這種“丟棄”不再視為生命的終結，而看作是資源轉化的一個過渡階段呢？

• 蓬勃發展的市場： 全球循環經濟的市場規模正迅猛增長。截至2022年，其年規模已達到約3390億美元，相比2020年的約1500億美元增長超過一倍。隨著各界興趣的日益濃厚，預計到2026年，這一數字將再次翻番。

展望未來，到本十年末（2030年），循環經濟有望為全球經濟額外貢獻4.5萬億美元的增長；到2050年，實現25萬億美元的增長目標也并非遙不可及。

• 企業的價值機遇： 麥肯錫的專家指出，僅在歐洲，那些積極擁抱循環經濟原則的消費品公司，到2030年就能釋放超過5000億美元的價值鏈潛力，到本世紀中葉，其總收入更可能增加1萬億美元。

• 多重經濟效益： 企業采納循環經濟理念，不僅能通過回收材料獲利，還能通過降低能源消耗、減少原材料采購成本、提升品牌ESG（環境、社會和治理）聲譽、獲得相對于傳統模式的競爭優勢，甚至吸引政府提供的稅收優惠等多種途徑，顯著改善自身的財務狀況。

除了顯而易見的經濟吸引力，推動循環經濟發展的另一個同樣緊迫且重要的理由，關乎我們的生存：應對氣候變化的持續斗爭。

• 減排潛力巨大： 我們每年產生約112億噸垃圾，這些垃圾在緩慢腐爛過程中，貢獻了全球溫室氣體排放總量的約5%。同時，廢棄物處理是全球甲烷排放的主要來源之一（約占五分之一），而甲烷的溫室效應強度是二氧化碳的80多倍。

• 實現氣候目標的關鍵： 研究表明，全球范圍內向循環經濟的系統性轉變，可以貢獻約45%的溫室氣體減排量（相當于每年減少約221億噸二氧化碳當量），這將極大地助力我們實現《巴黎協定》設定的目標——將本世紀全球平均氣溫上升幅度控制在工業化前水平之上1.5°C以內。換言之，在產品的設計、制造階段就優先考慮使用可持續材料、延長產品壽命、促進資源再生，是保護地球免受氣候變化最嚴重破壞的關鍵舉措。

• 環境協同效益： 將“廢物”重新定義為有潛在價值的“資源”，還有助于減少對珍貴自然資源的過度開采，從而最大限度地減少對自然景觀和生物棲息地的破壞，有效遏制生物多樣性的加速喪失。

鑒于這些誘人的前景，我們有必要深入探討循環經濟在不同產業和金融體系中將如何具體運作。

循環經濟在關鍵行業的應用

那些我們渴望擁有、卻又常常輕易丟棄的消費品，將是循環經濟理念大展身手的關鍵領域，主要途徑是延長產品壽命和提高可回收性。

• 時尚產業： 當前，時尚業是環境壓力的主要貢獻者之一，每年產生約9200萬噸紡織廢料。但變革正在發生。

預計到2030年，服裝回收量將增長十倍，“二手”或“再售”市場的規模甚至可能超過全新的服裝銷售。這意味著生產新衣所需的水資源消耗將減少，排入河流的染料污染也將減輕。

• 電子產業： 電子產品領域也蓄勢待發，準備迎接一場遲來的循環變革。到2030年，翻新的小型電子產品（如筆記本電腦、智能手機）市場規模將達到數十億美元。

同時，大型家用電器的維修權將得到更多保障。例如，歐盟已通過新的商品維修指令（2024年6月起），要求制造商承擔起提供便捷、經濟維修服務的責任，旨在根除“計劃報廢”現象，確保零部件的穩定供應，讓消費者可以選擇修理而非丟棄。

• 包裝行業： 對非食品類商品的制造商，未來將有義務使用回收材料或可生物降解材料作為其產品的主要包裝。

為了幫助行業滿足這些日益嚴格的要求，預計需要高達1億美元的投資用于技術研發和設施升級。

• 塑料行業： 塑料污染的嚴峻性有目共睹。2022年，超過240個政府和企業簽署了《全球塑料條約商業聯盟》，承諾共同致力于優化廢物管理，削減進入環境的塑料總量。

該條約提出三管齊下的戰略：消除所有非必要的塑料使用；確保所有生產的塑料都可重復使用、可回收或可堆肥；確保塑料材料在使用后能保持在循環中，而不是最終進入垃圾填埋場或自然環境。行業有望到2040年取得顯著成果：流入海洋的塑料量減少80%，溫室氣體排放量削減25%，并在此過程中創造70萬個新的就業崗位。

• 農業： 農業是對循環經濟理念響應最快的行業之一，因為其經濟效益非常直接。研究發現，采用“再生農業”實踐（如輪作、利用自然授粉、使用堆肥等可回收資源）的農田，其收入比采用傳統耕作方式的農田高出78%。

依賴大量耕作、化肥和農藥的單一作物種植模式，相比于注重土壤健康和生物多樣性的再生農田設計，需要投入更多的人力、機械和化學成本。

• 電池產業： 隨著全球能源結構向可再生能源轉型，如何儲存間歇性的可再生能源成為關鍵挑戰，電池生產商在其中扮演著核心角色。

然而，僅美國的電池行業每年就產生18萬噸危險廢物。電池行業的循環利用可以從兩方面著手：一是通過建立高效的回收體系，從廢舊電池中回收鋰、鈷、鎳等有價值的材料，用于制造新電池；二是通過創新的商業模式，如“電池即服務”（BaaS，消費者購買電動汽車但租賃電池）或“出行即服務”（MaaS，鼓勵公共交通、汽車共享），從根本上重新思考“所有權”的概念，提高電池的利用效率和循環率。

• 建筑業： 建筑行業也必須正視其巨大的環境足跡。業界希望到2050年，能夠通過采納以下三種循環策略，使建筑施工過程實現高達80%的脫碳：

• 替代燃料：使用沼氣、生物質、液化天然氣、氫氣或氨氣等低碳或零碳燃料替代化石燃料。

• 碳固化： 利用二氧化碳來增強混凝土的強度和耐久性，同時實現碳的封存。

• 再碳化/碳捕集與儲存： 讓已水化的混凝土重新吸收其生產過程中釋放的二氧化碳，從而實現永久性的碳封存。

設計促進循環

為了全面擁抱循環經濟，我們還需要致力于延長社會所依賴的各種產品的生命周期。這需要從設計端入手：

• 模塊化設計： 制造商應設計易于拆卸和更換部件的模塊化產品，讓消費者可以輕松維修或升級部分功能，而不必丟棄整個產品。

• 便捷回收： 包裝上可附帶預付郵費的回收標簽，鼓勵消費者將用完的包裝或產品寄回工廠。

• 閉環管理： 制造商在收到有缺陷或過時的產品后，應建立流程對其進行評估，選擇修理、翻新或再制造（均可再次銷售），或者進行拆解回收有價值的材料。預計這些環節都將迎來蓬勃發展，例如，僅電子產品翻新業務就有望實現年均15%的增長。

循環經濟的好處顯而易見，其潛力巨大。例如，在歐洲全面推行循環經濟策略，到2050年，僅鋼鐵、塑料、鋁和水泥這四個關鍵行業的排放量就有望減少56%。

通往循環未來的挑戰

盡管循環經濟的理念明智且益處巨大，但這并不意味著它的實現會一帆風順。我們仍需克服諸多挑戰：

• 跨行業復雜性： 與電動汽車轉型主要集中在交通領域不同，循環經濟的概念貫穿幾乎所有行業。每個行業面臨的影響和實施的難點各不相同，這使得制定具有普適性的規劃、量化價值鏈影響以及協調跨部門戰略變得異常困難。

• 領導力與政策協調： 或許正是因為其分散性，循環經濟往往缺乏像某個特定行業那樣的領軍企業或強有力的倡導者，導致其在國家層面的氣候政策規劃中可能被邊緣化。

• 成本分攤： 回收、翻新和重新分銷商品所產生的額外成本，應該由誰承擔——是消費者，還是制造商？如果由制造商承擔，這些成本最終很可能還是會轉嫁到商品價格上，影響消費者的接受度。

• 基礎設施滯后： 良好的意愿需要完善的基礎設施來支撐。以塑料為例，盡管危害廣為人知，但仍有近三分之一的塑料最終被填埋處理。

對于許多發展中國家而言，在面臨諸多其他優先發展事項的同時，迅速改善落后的廢物管理和回收系統是一項艱巨的任務?！度A盛頓郵報》曾報道一份令人警醒的報告預測：到2050年，海洋中的塑料總量（按重量計）將超過魚類。

• 回收技術瓶頸： 要想讓材料更長時間地保持在循環中，我們需要在回收技術上取得更大突破。目前，廢舊塑料的消毒、分類和再加工過程復雜，且每次再加工都會損失一定的材料純度。

因此，僅有約2%的廢舊塑料能被回收加工成同等質量的新產品；大部分則被降級用于制造地毯纖維等低價值產品。更先進的回收技術有助于保持材料純度，但通常也意味著更高的回收成本。

• 消費者行為改變： 我們需要通過教育和宣傳，讓消費者充分認識到循環經濟的好處，并愿意為更耐用、可修復、可回收的產品支付可能更高的價格，或積極參與回收計劃。

有時，必要的強制性措施也被證明是有效的。例如，英國自2014年起強制商店對一次性購物袋收費，顯著降低了購物袋的使用量。

• 行業慣性與模式創新： 某些行業（如快時尚）的商業模式天生就圍繞著快速周轉和“用后即棄”來設計。

對于這類行業，需要進行大膽的商業模式創新（如服裝租賃、高質量二手交易平臺），才能使其在經濟上與傳統模式競爭。我們目前深陷于一個每年購買約800億件新衣服的體系，這個數字在過去二十年里激增了400%。

縮小“循環差距”的行動藍圖

沒有人愿意生活在一個水體被污染、空氣有毒、垃圾圍城的世界里。為了加速向循環經濟轉型，構建一個更可持續的未來，我們可以立即著手實施以下關鍵策略：

• 以數據驅動決策： 我們需要大量、精準的數據。公共和私營部門的利益相關者都需要清晰地了解在價值鏈的哪些環節，有價值的材料正在流失（即“泄漏點”）。

為什么寶貴的商品會輕易變成環境負擔？只有全面、量化地理解這些問題，才能設計出有效的干預措施，并準確評估進展。像循環經濟指標聯盟（PACE）、世界經濟論壇（WEF）的利益相關者資本主義框架等倡議，正在努力改進相關指標，標準化關鍵轉型指數。

• 擴大規模與分享最佳實踐： 在數據支持下，我們需要將成功的循環經濟模式和技術從試點推廣到更大范圍，并在國家、城市和企業之間積極分享最佳實踐案例和經驗教訓。

化意愿為具體行動 (分行業施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