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的發展促進了社會生產力的大幅提高，進而極大地豐富了人們的物質生活。但與此同時，環境破壞、發展失衡、商業欺詐等問題，嚴重影響和擾亂經濟秩序。

于是，追求可持續發展的呼聲日益高漲，并在商業領域形成趨于一致的環境、社會及公司治理（ESG）規范。

自2004年正式提出以來，ESG概念逐漸受到市場認可并成為主流。在此后的十幾年間，全球ESG發展方興未艾，前景一片光明。
根據全球可持續投資聯盟（GSIA）的統計，截至2020年初，全球可持續投資規模達到了35.3萬億美元，相當于全球主要市場資管規模的36%；相比兩年前，全球可持續投資規模增長了15%，而相比四年前增長了55%。

彭博（Bloomberg）預測，到2025年，全球ESG資產有望超過53萬億美元，占預計資產管理總額140.5萬億美元的三分之一以上。不過，在2020年以后，一系列的「黑天鵝」事件引發ESG過山車般跌宕起伏的發展歷程。特別是在2022年，海外陸續出現了「反ESG」的聲音，看好與唱衰的兩方各執一詞。但在質疑聲中，我們又看到了新的曙光。

一、2020-2021年：新的轉折點

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并在全球快速蔓延開來，人們生活和商業活動由此發生重大轉變，全球經濟亦歷經前所未有的挑戰。與此同時，人們的價值觀受到沖擊，并引發對思維方式、認知方式一次集體反思、回歸乃至重塑。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思考經濟的底層邏輯和生命的真正意義。根據瑞銀（UBS）一項針對投資者的調查，79%的受訪者表示，疫情使其重新評估什么是重要的事情；68%的受訪者表示，疫情讓他們想要找到目標，并為世界做出更多改變。在此背景下，對環境挑戰和社會問題的關注達到了新的高度。
一方面，環境威脅被認為是引發流行病的重要因素。根據聯合國環境規劃署（UNEP）的研究，新冠肺炎等人畜共患疾病的爆發，主要源于自然環境的退化——包括土地退化、野生動植物開發、資源開采、氣候變化和其他壓力。另一方面，新冠肺炎疫情拉大了原本就存在的發展差距。眾所周知，服務業是受疫情影響最嚴重的行業之一，而該行業以女性員工居多。因此，疫情使得全球就業平等問題進一步惡化。

此外，這場危機亦是對全球企業抵御風險能力的大規模壓力測試，展現出企業良好治理能力的價值。許多行業遭受損失，加上需要徹底重塑價值鏈以及與員工和客戶互動的方法，這對世界各地的企業造成了沖擊。

于是，建設一個更可持續、更具復原力和更具包容性的社會，成為全球期盼。相應地，以解決環境和社會問題、推動全球邁向可持續發展為核心的ESG理念，迅速獲得市場熱捧。
安永（EY）研究數據顯示，90%的機構投資者稱，2020年以來，他們在投資決策時更加重視企業的ESG表現。ESG不僅符合當時人們的價值取向，其所帶來的「收益」也沒有讓市場失望。摩根士丹利（Morgan Stanley）在分析了3,000只基金后發現，2020年可持續股票基金的總回報中位數比傳統同類基金高出4.3個百分點。類似的結論——關注ESG因素的可持續基金在疫情期間的表現比非ESG投資組合更好，被越來越多的機構研究所證實，并成為市場共識。

受資本市場的影響，全球企業亦積極擁抱ESG，并逐漸體會到ESG的價值：在應對突發變化時——無論是供應鏈中斷還是員工居家工作的需求，ESG使企業應對變化更加敏捷。根據埃森哲（Accenture）2020年的一項調查，73%的受訪者表示，塑造真正可持續和負責任的商業將成為其組織未來三年的最高優先級事項。可以說，疫情是ESG加速主流化的催化劑，推動了新一輪企業ESG意識的建立。2020年是ESG發展的重大轉折點，該趨勢在2021年得到了進一步強化。根據晨星（Morningstar）的統計，2020年全球可持續基金平均每個季度吸引850億美元的資金，2021年大約為1,549億美元，先后打破了創紀錄的水平。

二、2022年：「退潮」來襲

好景不長，ESG進入2022年后遭遇了「退潮」風波。

埃隆·馬斯克（Elon Musk）更是因特斯拉被標普500 ESG指數剔除，通過社交媒體公開表達不滿，并稱「ESG是魔鬼」。一石激起千層浪，對ESG質疑和反對之聲此起彼伏，甚至有人發出「ESG將走向終結」的嘆息。整體來看，ESG出現「退潮」壓力主要源于三個方面。

第一，俄烏沖突對ESG產生沖擊，ESG投資需要被重新定義。最顯著的影響聚焦在國防和能源兩個方面。
將武器制造商排除在投資名單之外，是全球ESG投資的普遍做法。但由于俄烏沖突，有些機構投資者開始重新審視國防企業在ESG投資中的角色。
而比國防企業更棘手的問題是能源轉型進程。由于對俄羅斯傳統能源供應感到擔憂，石油和天然氣公司受到更多關注，這也放緩了全球擺脫傳統化石能源向新能源轉型的步伐。
全球最大資產管理機構——貝萊德（BlackRock）已在2022年宣布，將會投票反對氣候游說者提出的大多數禁止新石油和天然氣生產的股東決議。對此，市場擔心這可能會放松企業削減碳排放的控制。

第二，在疫情、區域沖突和極端天氣等超預期因素的沖擊下，全球經濟下行壓力加大，可持續發展事宜在「經濟逆風」中的優先級受到影響。
根據谷歌云（Google Cloud）的一項調查，許多企業高管指出，宏觀經濟環境和來自外部各方的壓力，迫使他們優先考慮客戶關系和拉動收入，而選擇在可持續發展計劃中「走捷徑」。

第三，ESG本身的問題也逐漸暴露。

首先，對ESG監管的缺失使「漂綠（greenwashing）」者有機可乘。
2022年，紐約梅隆銀行資管公司（BNY）、高盛資管公司（GSAM）因ESG投資相關宣傳存在虛假陳述而分別被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罰款150萬美元和400萬美元。
越來越多的「漂綠」行為被揭露，ESG所描繪的美好世界遭到質疑。

其次，ESG評級領域的分歧，讓人們感到擔憂。有數據顯示，全球大約有600種ESG評級體系12。ESG評級在全球ESG投資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影響著上萬億資產的流動。但各個ESG評級之間較低的關聯性，導致應用不同評級體系所篩選出來的ESG資產具有明顯差異。

根據MIT斯隆管理學院的研究，六家主流ESG評級機構在同樣標的樣本下，ESG評級結果相互之間的相關性較低，平均相關系數僅為0.54，甚至出現負相關性。
關于ESG評級產生分歧的原因是明確的，比如指標體系不同、打分標準不同、權重設置不同等。但現階段，這些分歧很難被消除。因此，人們開始對ESG評級產生不信任，基于ESG評級構建的投資生態搖搖欲墜。

最后，ESG認知層面的差異更加突出。「ESG投資有沒有超額回報」「ESG評級是否真的有效」「ESG僅僅是宣傳噱頭么」等質疑聲愈發強烈。
受此影響，2022年全球可持續基金平均每個季度吸引的資金流量僅為450億美元，大約是2021年平均水平的30%。
刊登于《金融時報》的一篇文章直接宣稱：ESG這個術語誕生還不到二十年，但它的使用壽命可能已經走到了盡頭。
經過2022年的混亂處境，ESG的未來岌岌可危。

三、2023年：在質疑中變革

跨入2023年，ESG發展又充滿生機。我們看到，伴隨質疑和爭議，ESG正經歷一場自我變革，而絕非終結。
ESG體系固然存在一些問題并遇到發展阻礙，但全球仍舊努力就ESG問題形成統一融合的發展局面。
正如《經濟學人》一篇文章的標題所揭示的那樣：損壞的系統需要緊急修復（A Broken System Needs Urgent Repairs）。

全球ESG變革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

第一是ESG標準的統一。截至目前，全球有超過600種ESG標準。混亂的ESG標準市場，不僅增加了報告主體的負擔，亦增加了信息使用者的困惑。針對ESG標準規則的混亂現狀，國際可持續準則理事會（ISSB）的成立為全球ESG標準統一送來了曙光。在國際證監會組織（IOSCO）和G7財長和央行行長會議等國際組織和利益相關方的廣泛支持下，ISSB于2023年6月26日正式發布首批可持續披露準則，分別為《國際財務報告可持續披露準則第1號——可持續相關財務信息披露一般要求》（IFRS S1）和《國際財務報告可持續披露準則第2號——氣候相關披露》（IFRS S2）。兩份準則一經發布，迅速引起全球市場的廣泛關注，并得到英國、澳大利亞、日本、新加坡、中國香港等市場監管部門的積極響應。
ISSB被視為全球最有可能統一ESG標準的組織。若ISSB成立初衷得以實現，全球ESG信息披露將步入標準化、規范化的時代。

第二是監管政策的出臺。為建立一個更加健康持續的ESG市場，全球監管部門不斷強化ESG監管力度，逐步將ESG投資、ESG評級、ESG信息披露、低碳、循環經濟、勞工、供應鏈、治理等內容納入監管體系，并建立激勵、處罰、規范等政策。

以歐盟為例，《可持續金融披露條例》（SFDR）更高要求的執行，以及《公司可持續發展報告指令》（CSRD）的頒布，有效地規范了當地市場的ESG投資和企業實踐活動，并通過資本和產業鏈帶動其他地區的ESG健康發展。更重要的是，ESG所代表的可持續發展主張不會被否定。要知道，ESG的流行源自對現實世界的擔憂，而變革的驅動力并未消失。

以氣候變化為例，2023年7月再次成為刷新了人類有氣象觀測記錄以來全球平均氣溫的最高點，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警告說，地球已進入「沸騰時代」。而極端高溫將導致生產率下降并沖擊全球經濟已經成為共識。

在混亂中，ESG的發展走到了十字路口，但其未來的走向似乎又是確定的：每一個組織都應該用對環境和社會負責的方式運營，每一家企業都應該實行良好且公平的治理。
可持續發展是社會生產力發展和科技進步的必然產物，是破解當前全球性問題的金鑰匙。

其實，關于ESG的爭論更像是其走向「成熟」時必須經歷的「陣痛」。《財富》雜志將混亂時期的ESG形容為正進入「棘手的青春期」——ESG將備受質疑，要掙扎著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以及未來如何立足。或許，ESG概念本身將繼續面臨爭議，但其所蘊含的可持續發展主張不會終結，而將以更加完善、健康的方式影響商業。